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长安风万里(丝路花雨)

  今年是共建“一带一路”倡议提出10周年,本版从今天起开设“丝路花雨”栏目,以散文形式展现“一带一路”重要节点城市的历史文化以及发展变化,以飨读者。

  大概汉唐长安一直在我心里热气腾腾吧,多次探访遗址,都因各种机缘集中在仲夏,仿佛这个热烈的王朝,把自己烙在中华史书上还不够,还要朝圣者胸烙长安事,汗滴长安土。

  此刻,我沿着层层台阶,一步一步向汉长安城未央宫大殿攀登。骄阳当头,四野空寂,高台漫漫,肃立的大汉旗帜,像威风凛凛的列队士兵,呼啦啦招展着一个王朝的风流。

  攀上去能看到的,只是未央宫大殿遗址,曾经的夯台柱基而已。灰棕色的标识牌如静默的向导,举着清晰的方位图,汉时长安城的未央宫前殿、椒房殿、章城门等建筑布局如林,每个都有编号。

  未央宫前殿是1号遗址,自南向北逐级抬高,基座依龙首山高地增筑而成。《水经注·渭水》记载,未央宫前殿“斩龙首山而营之”。龙首山到底多高,古人并无详细记载,但现存未央宫前殿遗址最高处达20米,勘探面积是故宫太和殿的16倍,龙首之势不言而喻。

  我仰望高高的台榭,想象雕龙绘凤、百官朝拜的情景。四周无边的空旷,似无形之浪,将我淹没。那位吟着“大风起兮云飞扬”的开国帝王刘邦还是有魄力,在八水环绕的沃野建都,取名长安,直接叫响一个新王朝长治久安的梦想。丞相萧何查看地势,筹建新宫殿,以彰新气象。君臣两人大概不曾料到,这长安城和未央宫成了中华文明的重要地标。

  继承江山的汉武帝刘彻,就在长安未央宫前殿举行登基大典,“云楼欲动入清渭,鸳瓦如飞出绿杨”的气象,助他叱咤风云,开疆拓土,筑就了汉族、汉语、汉字的功名。汉武帝的锵锵之梦,就是向西找盟友,灭匈奴除祸患,以保王朝的长治久安。

  丝绸之路的决策,正是在我脚下的这方厚土上酝酿。没想到它打开了一个新世界,东西方文明相见恨晚,长安城一下惊艳世界,与古罗马一并成为世界最早的国际化大都市。第一个把中国带向世界,汉武帝超越了他的梦。

  被后世誉为探险家、外交家的张骞,正是从这里起步,向梦出发。当年,张骞长跪大殿应诏时,所有人都知道,此去凶多吉少,但不甘平凡的他,想赌一把,至前人所未至,找到那个大月氏。正是他的这一赌,大汉雄风刮向西方,东方从此融入了世界的交响。

  当他从汉武帝手中接过旌节时,眼神坚定,声音嘹亮。那时他不会想到,这一去就是13年。两度被俘,依然初心灼灼。囚禁生涯的每一天,他的心都向着长安。上天厚待有梦之人,随着张骞探索的脚步,丝绸之路如一条蓬勃的藤蔓,顽强伸展到蔚蓝的波斯湾、地中海。

  《史记》以这样一句话评价张骞的成就:“博望侯开外国道以尊贵”。张骞尊贵了自己,尊贵了大汉,更尊贵了中华民族。

  时间摧毁一切,也造就一切。汉武帝、张骞和恢恢未央宫已成尘烟,留下鼎鼎长安、悠悠丝路,继续流光溢彩,链接世界。

  终于登上未央宫大殿遗址,站在高台之上。高楼林林,公路如带,秦岭如屏,渭河汤汤,我仿佛站在巨人的肩膀上,山水在胸,目光辽远,似乎可以和天地对话。大殿前方正正向南,背后则直直朝北。看来古人深谙阴阳之道,南北执政,东西通衢,四方交融,才涵养了民族之兴。

  眼皮下,一面巨大的云纹瓦当雕塑,平铺在前殿遗址草地上,仿若天上的云朵在大地栖居。勃勃生长的狼尾巴草,在风中起伏如浪,像在给云纹瓦当作曲弹琴。宫殿群消逝,而万千瓦当长存,两千年的时光因它们而邂逅。

  眼前这世界最大的瓦当图,粗边圆圈、四组对称的卷云状线条,环绕着圆圆的瓦心,极像大地长出的瞳孔,正安静地看着我。这,一定是祖先的眼睛。

  走到遗址公园出口,车水马龙扑面而来。回头再看一眼,只见汉阙之上,一行字巍峨如山:大风起兮城,长安丝绸路。

  记得我的工作地点刚刚变动至西安城时,我如同一只迷失在森林的蚂蚁,什么未央路、雁塔区、朱雀街,还有18座城门,我一听就发懵,分不清哪个是历史,哪个是地名。当时还没有电子导航,我总是顶着汉唐长安的风云,满城找路。

  西安这座城,历史遗珠随处可见,汉城湖、下马陵、大唐西市……散步、买菜、听秦腔、下馆子,甚至上班路上,脚一动、眼一瞥,就是千年。

  2017年初秋,国家发行《张骞》特种邮票,我受邀参加首发仪式,不曾想踏进遗址区。下车后发现,我心中那片巨大而神秘的空地,已建成汉长安城未央宫考古公园,敞开胸怀让人游赏。树木花草、城墙宫阙,还有层层叠加的登殿台阶,把我引向历史深处。

  首发式主场巨大的背景墙上,印着邮票小型张上的张骞像,已成为博望侯的他正手持汉简,神情庄重宣读诏书,远处庄严的大汉宫殿群,衬托着千年前外交大使的威仪。当初,他从汉武帝手中接过旌节时,鲜衣怒马,神思飞扬,却前路未知,仅凭一腔勇气和信念,跋涉至异国他乡,敲开一扇扇世界之门。今天,他屹立在国家名片上,被隆重地迎回。梦兮归来,一个新生的长安在等他。

  遗址标号显示,主会场就是张骞从未央宫出发的地方。未央两字,我早年读《诗经》时印象颇深:“夜如何其?夜未央,庭燎之光。君子至止,鸾声将将。”觉得未央两字好听,特意查注释,才发现是尚早、无尽头之意。天亮还早,诸侯大臣就来上朝议事。未央宫是否因诗而名,不得而知,但君臣执政的勤勉、奋斗的激情,随诗长在我心里。

  前年如愿搬到城北的未央区居住。某天,发现小区附近建了个小公园,五线谱形状的彩色围栏,在绿盈盈的草坪上律动。沿园林步道进去,景观别致,曲径通幽,却发现无论怎么绕,总会瞧见一堆高大的封土,苍迈之气摄人。仔细看门口大石上的简介,才知这休闲健身公园,是围着七座西汉墓冢群而建。嘿,原来我在此散步,是绕膝先祖呀。

  2023年初夏,中国—中亚峰会召开,西安再次聚集了世界的目光,六位国家元首齐聚丝绸之路起点之城,共话新时代共建“一带一路”国家的交流与交融。彼时,一首老歌响彻大街小巷:“送你一个长安,一城文化半城神仙,剪一叶风云将曾经还原”。

  出发前做了功课,张骞出长安向西域的第一大驿站,在两百公里外长武县老龙山。在长武县志上看到,老龙山是中原和西域、关内与边地的咽喉要冲,被誉为古丝绸之路上的“旱码头”。全国第三次文物普查,在老龙山发现侯望邮驿遗址、丝绸之路车辙。还有比这更让一个长安人向往的么?

  车沿着福银高速一路向西北行进。跟着导航一路探行,炎酷的暑气和心中的热情一起,徐徐蒸腾。想想,今天开车不足3小时的路程,车马劳顿的张骞使团恐怕得走3天。

  山塬地貌越来越险。远远望去,老龙山千沟万壑,山势仿如龙首。心里一动,古丝绸之路第一驿站车辙遗址,留在这个叫老龙山的地方,而西汉决策丝绸之路的未央宫,建于龙首原上,看来,东方巨龙千年前的腾飞,除了人的功劳,还有天时地利呢。

  一座“丝绸之路第一驿站”牌楼,雄踞山腰,顺着它指引的方向上坡,拐过一道弯,路旁忽现一处平地,仰头一看,短木桩围起的三弯坡道上方,“丝绸之路亭口古车辙遗址”几个大字灿然入目。

  坚硬的塬面上,深深的车辙老成了两道岁月的皱纹。深度与坡度相反,越往下,摩擦力越大,车辙随之加深。到底深几许,我把胳膊伸进细探,竟至臂弯。在这兵家必争、商人必过、信使必经的要隘之地,走过了多少浩荡不绝的车马啊。默默凝视这刻在大地上的史书,送上一个后人的崇敬与问候。

  作为长安西北第一要道,丝绸、瓷器、茶叶经此西行,胡椒、石榴、汗血宝马由此东渡,驼铃声声尽欢颜。作为秦陇咽喉,这里留下了秦大将蒙恬去监修长城的脚印、汉张骞使团出使西域的探索、卫青守关抗击匈奴的胜利,还有唐李世民西出长安歼灭陇地反军的英勇……无数车马、英雄,由此走向胜利,走进史书。

  想想,秦始皇修万里长城,是防备、抵御,而汉武帝开辟丝绸之路,则是通,通衢、抵达。一个一统江山,一个开疆拓土,捍卫与开放,在此握手,在这车辙里交汇、发力,迸发出中华民族的精神。

  蝉鸣声声中,登上老龙山顶,汉代烽火台遗址,在烈阳下挺立,身躯垂垂老矣,但仍以山的姿势,站在时间之上。没有烽火,只有静默,像碑一样静默,任风吹着身上的藤蔓。拨开藤茎轻轻抚摸残裂的夯土,想起岑参的诗:“汉将承恩西破戎,捷书先奏未央宫”。

  诗中鼎鼎大名的汉将,就矗立在烽火台旁。他一手勒马,一手握长矛,铠甲霍霍,战袍飞扬,正驰骋战场。雕塑前立碑:“大将军卫青”。碑文记载,卫青公元前119年沿丝绸之路北上扫灭匈奴入侵,在阴灵关(今长武一带)探察地形时,见此沟壑连绵,河流环绕,易守难攻,遂建造邮驿和烽火台。

  就在卫青驻此这一年,张骞被汉武帝任为中郎将,二次出使西域,以实现“断匈奴右臂”之策。两位为了和平而西出长安的大将军,定会在此相逢,他们有没有在驿站把酒论英雄,已无从知晓,但一个武力征伐、一个外交融合的英雄传奇,在史册中熠熠闪光。

  登上烽火台遗址旁的瞭望塔,领略古驿道新貌。艳阳普照下,楼舍场苑明媚,工矿商贸繁荣。远处,泾河东流,黑河拢绕,南河侧身淌过。福银高速、黑河大桥、312国道如一条条长龙,展示着新时代气象。

  风掀动老龙山的旌旗,像天地间的大蒲扇,用最舒爽的力度,拂去我的汗水。塔檐四角的风铃,叮叮当当敲响时光,像在对我说什么,又像在吟唱出塞的歌。